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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碎的紫砂壶――邓勇

发布时间:2020-07-01

那年,外公从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上海退休回到扬州。进家门的时候,我看到他把别的行李都交给了舅舅,自己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只灰布包,里面四四方方好像是一只木匣。外婆笑着说,“你呀,到哪里都把这茶壶当成你的宝贝疙瘩”。

外公是一个老茶客,对各种茶叶的饮用方法非常精通,但不管是哪种茶叶,都得用他从上海带回来的那把紫砂茶壶冲泡。那只茶壶从壶嘴到壶把和外公的手一样长,正好可以托在手上,壶身是乌青色的,上面刻着岁寒三友,壶盖上的壶钮是一只松果,壶底有一方印章,刻着几个我看不懂的篆字。这只壶据说是他四十岁那年一个海外老友相赠的生日礼物(那时候应该还是民国吧)。看到我对茶壶非常感兴趣,外公便到老屋后面的水井里打来井水烧开,先泡上“铁观音”,再泡了“魁龙珠”,先让我闻闻各种茶香,然后再入口比较口感的不同。每次品茶完毕,外公都会带上老花镜,先用软毛刷将茶壶里里外外清理干净,然后再用干纱布吸干壶里的残水,这才放进那个红色的木匣里,他常说壶是有灵性的,你只要很好地对待她,她才会回报你,这就与人和人个处一样。傍晚时分,外公常泡上一壶龙井,惬意地靠在躺椅上,看着孙儿们嬉戏,好像这世间一切烦恼都被这壶清茶稀释得一干二净。

从此北门老街上多了一个拿着茶壶,摇着蒲扇,趿着拖鞋,来往遛弯的老汉。对于在这里长大的外公来说,儿时的玩伴大多已经退休在家,大家常在一起谈古论今,时而开怀大笑,时而轻声细语。街坊四邻知道外公学识渊博,都愿意让子女到我家来玩,外公是一个地道的三国迷,他的书房正中墙上的条幅是诸葛亮的座右铭“淡泊明志,宁静致远”,我觉得这是他退休生活所追求的境界,如今他的书房变成了“书场”,暑假里外公总是坐在藤椅上,左手拿蒲扇,右手端着茶壶,一边品茶,一边给孩子们讲三国故事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欢声笑语中过去了,在一个冬日的下午,有个陌生人敲门拜访。那人坐下后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,指着外公手里的茶壶说:“老先生,您这茶壶卖吗?”“不卖!”“我是搞收藏的,您出个价吧,要不五百块,怎么样?”在那个月工资只有二三十元的年代,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。“我的壶不卖,你要是没有别的事请回吧!”很少冲人发火的外公毫不客气地把那人轰了出去,关上大门对我们说:“什么搞收藏的,就是个文物贩子。”

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很快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家有把名贵的紫砂壶,这以后外公走在街上时,背后总是有人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,那些老友们见到他,还劝他要小心,一是把壶拿好了,别摔坏了,二是注意坏人抢劫,三是少在街上瞎转悠,背上“臭显摆”的骂名。弄得他每次都不敢闲逛时间太长,就得提壶赶紧回家。不仅如此,上门要求看壶,买壶的人愈来愈多,出的价也是越来越高,我家只好白天不管谁敲门都不再开门,常来听故事的孩子们也不来了,家里的气氛怪怪的。
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,那段时间,外公明显地消瘦了,他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看着桌上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壶发呆,一家人看着他这样都很着急,但又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。

这天晚上,外公和外婆很早就吃完了晚饭,两人进了书房关上门谈了很久。我在外面听到了外婆隐约的哭声,透过门缝向里看去,外公左手托着那把和他经历过风风雨雨的紫砂壶,右手在壶身上轻轻地抚摸着,少不更事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一回头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妈妈和舅舅脸上凝重的神情。

那是一个周末,外公把街坊四邻们请到了家里,当然也请了几个先前来过的文物贩子。外公当着大家的面打开了木匣,拿出了那把壶托在手上,平静地对大家说:“就是这把壶吧。”一时间我看到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,好像整个世界因为这把壶而时间凝固了。就在这时,外公手掌一翻,紫砂壶就像一只从天空坠落的燕子,跌在地上,“��”的一声,碎片散落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脚边。“啊!”人们一片惊呼,转而目光又汇集在了外公身上,此时,我看到外公的脸上没有悲怆只有释然……

那个老汉又游走在了北门老街上,只不过左手上的蒲扇变成了两只不停旋转的健身球,右手端着一只白色的铁片茶缸,微笑回到了他的脸上,前后左右再次围满了等着听三国故事的孩子们……

这只是千万个北门老街平凡故事中的一个,却是我儿时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个。